“一南力作”專欄
長期身處和平年代,極易使人在樂享生活、爭名逐利、心浮氣躁、得過且過的狀態(tài)中慵懶倦怠,放松警惕,消弭斗志,忘卻初心,淡漠使命,弱化擔當。作為負責任的網(wǎng)絡媒體,極有必要重復吶喊“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!”
金一南,國防大學戰(zhàn)略研究所所長,少將軍銜,博士生導師。是一位勤勉自強、才華橫溢、著作等身、影響深遠的軍中俊杰、愛國學者。其作品以說理透徹、恢宏大氣、振聾發(fā)聵而著稱,獨具提神醒腦、救贖靈魂、正心正念之功效。
為不忘初心、牢記使命,為警示當代、鼓舞民志,更為啟迪后世、昭告未來,經(jīng)請示將軍同意,本網(wǎng)編委會決定于2020年3月12日開啟“一南力作”專欄。愿借將軍力作,爆燃民族精神之火,積極踐行“導引群心、朝向太陽”理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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心勝
文/金一南
第二章 即使勝利也不能忘記
——紀念抗日戰(zhàn)爭勝利70周年
為什么盧溝橋成為抗戰(zhàn)爆發(fā)地點?為什么美國人宣戰(zhàn)了我們才敢正式宣戰(zhàn)?為什么出現(xiàn)集團性精神沉淪和人格沉淪?勝利花環(huán)不僅是奪目的榮耀,更是切膚的警醒。

不能忘卻之二:為什么國民政府遲遲不肯對日宣戰(zhàn)?
1937年7月17日,蔣介石發(fā)表廬山講話,下決心抗戰(zhàn)。他說:“如果放棄尺寸土地主權,便是中華民族的千古罪人。”“地無分南北,年不分老幼,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!”這已經(jīng)成為海峽兩岸多次引用的抗戰(zhàn)名言。
蔣介石對于抗日的考慮,有他的被動之處。
第一,他一直是想“攘外必先安內(nèi)”,先把共產(chǎn)黨消滅了再說。但共產(chǎn)黨人始終無法剿滅,日本侵略者又步步緊逼,再不抵抗,連“安內(nèi)”的空間都沒有了。
第二,國內(nèi)外皆施加巨大壓力。國內(nèi)民眾強烈要求抗日,共產(chǎn)黨強烈要求抗日,國外的英美政府也給蔣介石施加壓力,不希望他后退太多。
第三,“西安事變”的直接推動。
很多人看了美國胡佛研究所披露的《蔣介石日記》才知道,“西安事變”時,宋美齡曾把周恩來帶來,與蔣介石兩度會面,達成停止內(nèi)戰(zhàn)的國共合作協(xié)議。過去,蔣從西安回到南京后,絕對不承認事變中與共產(chǎn)黨有過接觸。當然,蔣介石抗日也有他的主動所在:一是感情基礎,二是利益基礎。感情基礎,從宋美齡的一句話就可以看出來。宋美齡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。當時宋美齡母親病重,宋美齡陪伴在床前,問了母親一句:“您的祈禱那么有力量,為什么不向上帝禱告,以一場地震摧毀日本,好讓它再也傷害不了中國?”當然,蔣和宋都恨日本,日本人對蔣也基本沒有好感,后來幾次談判,談到最后都想讓蔣下臺。
利益基礎,從他對1931年“九一八事變”處置結(jié)果的后悔可見一斑。1932年6月,蔣介石聽了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翁文灝的匯報,介紹東三省煤炭占全國60%以上,鐵礦占82%,悔此前決策錯誤,在日記里寫道:“驚駭莫名!東北煤鐵如此豐富,倭寇安得不欲強占?中正夢夢,今日始醒。甚恨研究之晚,對內(nèi)、對外之政策之錯誤也。”這也蔣介石抗日的動因之一。
為什么直到1941年12月9日才正式對日宣戰(zhàn)?為什么戰(zhàn)爭發(fā)生在盧溝橋?研究歷史要特別注意細節(jié),細節(jié)里面的名堂非常大。冠冕堂皇的浮夸,往往被細節(jié)擊穿。
通常所謂“八年抗戰(zhàn)”,是從1937年“七七事變”開始,到1945年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。習主席提到的14年抗戰(zhàn),則是從1931年“九一八事變”開始到日本投降。那么,國民政府1941年12月9日正式宣戰(zhàn)時,到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,只有3年零8個月的時間。
從常識上,多數(shù)中國人都以為“七七事變”全面打起來就算宣戰(zhàn)了,其實不對。從1931年“九一八事變”算起,到1941年12月9日正式宣戰(zhàn),日本大規(guī)模入侵已經(jīng)10年零3個月;即使從1937年“七七事變”算起,中國的全面抗戰(zhàn)也已經(jīng)進行了4年零5個月。
既然蔣介石有感情的因素,有利益的因素,知道必須跟日本作戰(zhàn),但為什么直到1941年12月9日才最終對日宣戰(zhàn)?最直接的原因,是1941年12月7日日軍偷襲珍珠港,12月8日美國對日宣戰(zhàn),國民政府這才鼓足勇氣,緊隨美國之后宣戰(zhàn)。
美國一旦被偷襲,第二天就宣戰(zhàn),最后一定要把偷襲者打到Unconditional Surrender(無條件投降)方才罷手;我們早已不是被“偷襲”,而是在侵略者明火執(zhí)仗、南京屠城、占領了大半個中國的情況下,竟然還一邊進行著抵抗,一邊琢磨著妥協(xié),一邊盤算著退路。這不是問題嗎?這不是恥辱嗎?
當然,國民政府有些客觀理由。據(jù)當時的兵工署統(tǒng)計:庫存子彈5億發(fā),長江北岸山炮、野炮炮彈12萬發(fā),克虜伯野戰(zhàn)炮炮彈10萬發(fā),合計22萬發(fā),只夠20個師3個月的使用量。
1937年7月31日,“廬山講話”剛過十幾天,蔣介石邀請他的“智囊”——胡適、梅貽琦、張伯苓、陶希圣、陳布雷等,一起吃飯,告知他們決定抗戰(zhàn)。胡適問:能支撐多長時間?蔣答:6個月。當時就這個底數(shù)。所以不敢正式宣戰(zhàn),一邊打一邊想和,能妥協(xié)就妥協(xié),能不打就不打。蔣的抗戰(zhàn),從一開始就沒有打到底的決心。
所以,德國大使陶德曼(Oskar Paul Trautmann)秉承希特勒意志,出面“調(diào)停”。德國希望日本從中國戰(zhàn)場拔出腿來,進攻蘇聯(lián)。日本從東面進攻,德國好從西面進攻。日本跟中國打起來,對德國來說是個不小的麻煩。日本當時提出了7個條件:第一,內(nèi)蒙古自治;第二,華北非軍事區(qū);第三,上海擴大非軍事區(qū);第四,停止抗日政策;第五,共同反共;第六,降低對日關稅;第七,尊重外國主權。
最初蔣介石表示難以接受。東北已經(jīng)丟了,華北又被日本占領,現(xiàn)在還要內(nèi)蒙古自治,胃口太大了,不行!1937年11月12日,蔣介石剛剛表態(tài)不能接受,7天之后,上海淪陷,日軍直逼南京。于是12月2日,蔣介石對陶德曼表示:中日可以談,日方提出的條件還不算“亡國條件”。
其實,1937年8月7日的國防會議上,蔣介石已經(jīng)說過:“如果以長城為界,長城以內(nèi)的資源,日本不得有絲毫侵占行為,這我敢做。”這些話,國民政府絕對不會拿出來說,但他當年的確做好了以長城為界的準備,東北就算了,只求回到“七七事變”之前的狀態(tài)就行。
1937年12月6日,國民政府國防最高會議在武漢召開,正式?jīng)Q定“接受陶德曼調(diào)停”。歷史在這里走到了非常危險的地步。
如果當時,真的按照陶德曼調(diào)停實現(xiàn)中日停火,日本倒是從中國抽身了,可蔣委員長“抗日英雄”的光環(huán)不知要蒙上多么厚重的塵埃,日本戰(zhàn)爭機器的壽命不知要延續(xù)多久,東亞戰(zhàn)爭的蹂躪不知還要持續(xù)多久。但問題是,日本此刻已經(jīng)利令智昏了。
12月13日,日本攻陷南京,立即變本加厲,7個條件不夠了,再加4個。不僅要求經(jīng)濟賠償,更提出在必要的地區(qū)設立特殊機構、偽政權,這已經(jīng)是亡國的條件了。在這種情況下,蔣介石無法再退,對陶德曼說“絕無接受之余地”。日本就這樣第一次錯過了抽身的機遇。
研究日本戰(zhàn)爭史,我猜想很多日本人對這段歷史做內(nèi)部評估時,一定很后悔——當年見好就收多好啊,胃口太大了。可是錯過一次機遇,后面還有第二次、第三次。
緊接著,1938年5月,宇垣一成大將出任日本外相。此人過去跟蔣介石私交非常好。辛亥革命后,蔣介石在反袁世凱的“二次革命”中亡命日本,宇垣一成給予精心照料,兩人結(jié)下友誼。蔣介石一看老朋友當了外相,覺得有戲了,可以做文章。于是宇垣外相的代表跟孔祥熙的代表在香港秘密接觸,要談,要和,別再打下去。
宇垣一成在日記中記錄下孔祥熙的表態(tài):
“內(nèi)蒙古設置特殊地區(qū)是可以的。”
“在條約上公開承認滿洲獨立,我們國內(nèi)很困難,只有悄悄地逐步實行。例如首先設置領事,凡屬經(jīng)濟問題由領事間解決。”
“領事解決不了,再派公使或大使。”
這就間接承認了“滿洲國”獨立,承認了內(nèi)蒙古的特殊地位。不但丟了滿洲,連內(nèi)蒙古都丟了。今天很多人說,是共產(chǎn)黨丟了外蒙古——且不說外蒙古丟失事實上是蔣經(jīng)國與斯大林簽署的協(xié)議,看看孔祥熙和宇垣一成的談判,不但放棄東北,連內(nèi)蒙古都要放棄。
宇垣一成的日記在日本已經(jīng)公開了,臺灣方面馬英九他們從不引用,覺得對蔣介石不好。當然這事后來也沒搞成,因為日本陸軍強硬派不同意宇垣一成的意見,堅持要“蔣介石下野”,最終使交涉告吹。
孔祥熙都講到什么地步了?孔說,若蔣委員長下野,就沒人跟你簽署協(xié)議了,讓我下臺行不行?我是行政院院長,第二號人物。日本人說,不行,就得蔣下野。兩邊談不攏,這才告吹。當然,這也相當于日本人錯失了第二次機遇。
日本人第三次錯失機遇,是1939年3月,國民黨復興社人員與日方人員在香港悄悄談判。得到消息的共產(chǎn)黨要求通緝主和人員,桂系李宗仁和白崇禧也表示,如果議和,廣西軍隊將單獨抗戰(zhàn)。于是談判被迫夭折。日本人第四次錯失機遇,是1940年軍統(tǒng)局派人冒充“宋子良”,于3月和6月分別在香港、澳門,與日本參謀本部鈴木卓爾中佐進行交涉,被日方列為“桐工作”。雙方討論的中心是:承認滿洲國問題、華北駐兵問題、對汪政府的處理問題。蔣介石特別提出“會談要在絕密中進行”,不能讓外界任何人知道。
1940年7月22日夜,中日雙方正式交換備忘錄。
日中代表關于進行停戰(zhàn)會談事宜,分別遵照板垣總參謀長及蔣委員長意旨,并互相確認各自上司進行會談之親筆證件,約定事項如下:
一、時間:8月上旬。
二、地點:長沙。
三、方法:板垣征四郎及蔣介石商談日中停戰(zhàn)問題。代表鈴木卓爾(?。┐硭问拷埽ㄓ。?/span>
昭和十五(1940)年7月23日
以長沙作為會談地點,是中方國民政府選定的。當時長沙還被共產(chǎn)黨控制,因為汪精衛(wèi)也要來,日方擔心不安全。板垣征四郎、汪精衛(wèi)及蔣介石,所謂“三巨頭會談”,主要是板垣征四郎與蔣介石商談日中停戰(zhàn)問題,
然后三方商談汪偽政府前途問題。
后來日方又提出:能不能在洞庭湖上談。因為洞庭湖是中立地帶,你來一個船,我來一個船,日方覺得安全。國民政府代表認為不行,就在長沙談。日方又提出中方應以書面形式保證板垣征四郎和汪精衛(wèi)的安全,但蔣介石不愿意寫,要“絕對保密”,不能把任何字據(jù)放到對方手里。就在雙方因此來回扯皮的時候,日本防衛(wèi)廳防衛(wèi)研究所在《中國事變·陸軍作戰(zhàn)》中記錄了珍貴的一段:
“1940年6月中旬以后約一個月期間,曾是事變行將解決,日中兩國最接近的一利那……中共察覺到了日中進行和平談判的危機,突然發(fā)動了‘百團大戰(zhàn)’。”
今天有些人認為,百團大戰(zhàn)打掉降日派、和談派的說法是“虛”的,你可以去看看日本人的記錄。
上述秘密協(xié)議于1940年7月23日達成,“百團大戰(zhàn)”于1940年8月發(fā)動,硬是把這場會談給攪黃了。
什么叫中流砥柱?很多人說,共產(chǎn)黨就打了幾場戰(zhàn)役,國民黨打了22場戰(zhàn)役,總拿數(shù)字作對比。我們共產(chǎn)黨人自己也說不明白,搞不清楚。其實,歷史不是沒有給日本人從中國戰(zhàn)場抽身的機遇,被他們一次次錯過了。一是日本方面本身胃口太大,吞下的東西根本消化不了;二是共產(chǎn)黨方面的堅決態(tài)度。
再回到1941年12月9日,正式宣戰(zhàn)之后,國民政府其實還在猶豫,因為日軍偷襲珍珠港后,作戰(zhàn)連連獲勝,美軍連菲律賓都丟了,全面后退。蔣介石有點兒后悔,怕美國人頂不住。羅斯福之所以擔心“中國戰(zhàn)場崩潰”,就是覺得蔣介石三心二意。直到中途島作戰(zhàn)日本海軍失敗,瓜達爾卡納爾島作戰(zhàn)日本陸軍失敗,蔣介石這才算心里有了點兒底。
整個抗戰(zhàn)我們是怎么走過來的?顫顫巍巍走過來的。當然,蔣介石與日本人的妥協(xié)和周旋也可以理解。以時間換取空間,以談判拖延時間,做更多的準備,好跟日本人對抗。畢竟抗日戰(zhàn)爭是一個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弱國跟強國的對抗。
1937年7月17日蔣介石發(fā)表“廬山講話”,1900字文稿當中,有6次提到“弱國”,主要意思是國力弱、軍力弱、裝備弱、訓練弱。其實,還有一些他未曾意識到或不愿承認的“弱”:精神弱、意志弱、心理弱、斗志也弱。一個國家的弱,絕不僅僅是國力、軍力、裝備、訓練的問題,同樣包括民族心理問題、國家意志問題。
“珍珠港事件”發(fā)生之前,日本侵略者已經(jīng)在我中華大地制造了1928年6月的“皇姑屯事件”,1931年6月的“中村事件”、7月的“萬寶山事件”、9月的“九一八事變”,1932年1月的“一·二八事變”、1935年5月的“張北事件”、1937年7月的“七七事變”……這么多的事件,也未能讓國民黨痛下決心,與侵略者撕破臉皮徹底決裂,始終沒有放棄私下接觸和“調(diào)停”,始終在尋找可能的妥協(xié)之道。這也許是我們中國人的特點,從一開始就不想干到底,總以為給對方面子就是給己方面子,給對方臺階就是給己方臺階。
日本方面不斷地制造危機,利用危機向預定目標節(jié)節(jié)推進;我方則一直在后退,企圖通過忍讓換得和平。再也沒有比中國人更想不戰(zhàn)而屈人之兵、不戰(zhàn)而退人之兵的了。直到今天,仍有很多人懷著這種想法,這是多么巨大的歷史慣性!
當然,美國人也講“不戰(zhàn)而屈人之兵”,甚至講了很多,為什么?因為他們天天在打,打得自己都疲憊不堪、資源耗盡,才想能否找到不戰(zhàn)的方法。我們是從一開始就不想打。那么,如果日本不偷襲珍珠港呢?如果美國不宣戰(zhàn)呢?這場中日之間不宣而戰(zhàn)的戰(zhàn)爭又該怎樣了結(jié)?不值得思索嗎?
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真實歷史。
(未完待續(xù))
一南力作
金一南,國防大學戰(zhàn)略研究所所長,少將軍銜,博士生導師。中共十七大代表,第十一屆全國政協(xié)委員。全國模范教師,全軍英模代表大會代表。全軍首屆“杰出專業(yè)技術人才”獲獎者,連續(xù)三屆國防大學“杰出教授”。主要研究方向:國家安全戰(zhàn)略,國際沖突與危機處理。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習,并代表國防大學赴美軍院校講學。兼任中央黨校、國家行政學院、北京大學等多所院校兼職教授,中央人民廣播電臺《一南軍事論壇》主持人,《中國軍事科學》特邀編委。2008年被評為“改革開放30年軍營新聞人物”,2009年被評為“新中國成立后為國防和軍隊建設作出重大貢獻、具有重大影響的先進模范人物”。

[編輯 瑞雪 審核 雅賢 編審 春語]



